一位區塊鏈失業者的8小時:區塊鏈能成全我的野心
11 月下旬的北京,銀杏葉都落得差不多了。25 歲的夏建國同以前一樣,加入了號稱沒坐過沒資格談人生的地鐵 13 號線早高峰大軍。只不過,他這次不是忙著上班,而是忙著找班上。
一個半小時后,這位“地鐵沙丁魚”在必勝客大口地扒著沙拉。迷彩外套,登山靴,除了金屬框的眼鏡和一絲不茍的油頭外,真人夏建國跟微信頭像上整理袖口的商務男形象無法完全建立聯系。也許是感覺出了什么,夏建國放下叉子解釋道,“公關照要是拍得跟本人一樣,我四百塊豈不是白花了”,嘿嘿一笑做開場,“來的時候本來買了個面包,結果給擠成餅了。”
花了夏建國 400 塊錢的商務照本文圖片均由夏建國提供
2015 年,陜西人夏建國從一所云南的高校畢業。與大多數 90 后一樣,一個剛出校門的普通大學生,既沒有吃過生活的苦,也沒有嘗過有錢的甜,被全國 750 萬畢業生推搡著,匆匆走上了工作的崗位。
“那時候美團做得風生水起,口碑覺得這項目不錯,很是眼紅,就也做了個類似的項目,要人,我就去了”,后來,夏建國覺得這份工作上升受限,“總是在同一個片區,今天在大理,明天又到了昆明,周而復始”,干了沒多久他就回了老家。
然而,現實總是跟文藝作品不太一樣,陳明歌里的老家是快樂老家,但夏建國的,不是。回家之后,夏建國當過刑偵協警,不管多難看的犯罪現場都要沖上去保護;做過房產銷售,二手房寫字樓豪宅什么樣的都賣過;當過加油站站長,企圖混進知名油企集團的管理層未果。
“感覺自己路走偏了,但也不知道怎么辦好,堅持跑到北京找機會,誤打誤撞進了一個做鏈改的公司,就這樣接觸上了區塊鏈”,夏建國坦言。
10:18 必勝客歡樂餐廳 “我已經失業快 3 個月了”
鏈改,就是中小企業在區塊鏈融資的通道,先發布白皮書,再幫助融資方把幣推上交易所,由于缺乏監管,來錢容易,導致人性劣根爆發。后來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,項目被投機者憑空捏造出來,發了一大堆空氣幣。白皮書里描繪的應用場景,也并沒有相應的區塊鏈技術能滿足功能,發幣背后的智能合約也根本無法真正履行。結果顯而易見,大多數投資人滿懷希望進場,卻被區塊鏈來了一把梭哈。
ICO(首次代幣發行)的瘋狂投機,很快引來了監管風暴。2017 年 9 月 4 日,中國人民銀行、中央網信辦、工信部、工商總局、銀監會、證監會和保監會七部委聯合發布了《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》,不僅叫停了 ICO,也同時封掉了境內的全部數字資產交易平臺。隨著“94 禁令”的出臺,整個幣圈遭受了降維打擊,毫無意外的,夏建國失業了,“原本項目準備 9 月 20 號發幣,結果全面叫停之后,整個團隊就回上海了,我落了單”。
但彼時的市場熱情依舊保持高脹。很快,夏建國找到了第二個去處,一家輕錢包公司。此前,在交易所開戶仿佛把賬戶開在一家不夠安全的銀行,當用戶把幣存在交易所,交易所可以掌握用戶的私鑰、劃轉用戶的資金、自建中心化的資金池。這種情況下,交易所一旦遭受黑客攻擊,用戶必定損失慘重,幸運的話部分追回,不幸則交易所倒閉,資產全部打成水漂。
錢包是一個安全性較強的基礎設施,私鑰自己掌握,驗證的速度也快。但這種產品的缺點也很明確,周期性長,技術性強,成本較高,初期不太盈利。類比微信,運營商需要先做用戶量,再才能賺錢。然而,也正是這個不掙錢的項目,給了夏建國最大的收獲:更高級的頭銜,AToken 錢包聯合創始人;更深度的學習,甚至把自己的學習筆記出成了一本書。只不過,風投通常都沒有太多等待的耐心。
夏建國吐槽道,“我出去找錢的時候,還有一些互聯網行業的投資人問我,能不能用一句話概括,區塊鏈是啥,我其實很想問問他們,能不能用一句話概括一下,互聯網是啥。”
2018 年下半年以來,區塊鏈行業的熱錢隨著全球市場一起跑步進入了秋冬季節,夏建國也正式成為了一名區塊鏈行業的失業者,“從今年 9 月多到現在,連我自己投簡歷,帶朋友幫忙推薦,一共找了 30 多家公司,結果到現在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,我已經失業快 3 個月了”。
11:38 辣莊火鍋 “為啥寫書?就是單純的想火而已”
認識夏建國是因為一本電子書——《區塊鏈圖譜》。失業之后,夏建國把自己在輕錢包公司時期的學習筆記整理成思維導圖,做了一次無償分享。全書雖然只有 61 頁,但貴在邏輯清晰線條流暢,不僅受到了業界人士的肯定,也給夏建國帶來了實在的好處:3 篇人物專訪、24 篇作品快訊和更廣泛的認知度。“為啥寫書?就是單純的想火而已。現在這個時代,好酒也怕巷子深,我只能通過寫書創造點關注度,然后趁著熱度把自己嫁出去。”
話雖這么說,但區塊鏈行業火了這么長時間,肯真正用心了解技術的人其實并沒有多少。這個賺快錢的年代,從來趁熱撈金者恒河沙數,趁熱打鐵者寥若星辰。大家仿佛都在忙于運營層面的東西,既然能快速圈錢,誰愿意去研究技術?
“我就很愿意深入做下去。區塊鏈和火鍋是我人生兩大信仰”,夏建國笑著說,人這一生有三個浪潮,只要抓住其中的一個就成功了。第一波往往抓不到,可能因為太年輕;第二波一定要抓住;第三波應該沒有精力再抓了,人都老了。“區塊鏈能成全我的野心,帶給我想要的生活”,穿過牛油火鍋沸騰的熱氣,夏建國眼神倔強。
現階段,傳統金融機構的人才導入路徑已經基本定型,互聯網行業的人口紅利也逐漸退潮。說直白點,就是錢沒那么好賺了。各行各業,缺乏機會的畢業生都得從底層做起,尤其經濟形勢不好的時候,985 畢業的金融碩士也只能在銀行的柜員崗上點鈔,一趴好多年。但新興行業能夠給夏建國這樣的年輕人提供更多的機會。也許在現在的互聯網公司,新人入職一個月也見不到創始人級別的人物,但區塊鏈行業從不吝惜榮譽,聯合創始人這種頭銜,直接安排上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。
但是人心總是不容易滿足的,往往有了名聲就想要物質,物質基礎夯實又開始追求名望,區塊鏈也不例外。行業寒冬一來,有些人即使拿到聯合創始人的頭銜,也沒有渠道變現,過不了多久就打起了退堂鼓。下半年以來,區塊鏈從業者們有人離開,有人徘徊,也有人選擇堅守。“我知道身邊很多人退出了,但我不走,我相信區塊鏈技術代表未來”,作為留守者,夏建國非常堅定。
縱然如此,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,想要靠新興行業逆風翻盤,乘風而起,又談何容易?
13:45 COSTA 咖啡 “您就沒有什么問題想要問我的嗎?”
午飯后,夏建國又接到了一個沖著《區塊鏈圖譜》來的專訪,卻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積極愉悅的心情。“這種采訪我剛開始會很興奮,參加幾次就知道了,他們中的大多數根本不懂區塊鏈,也不關心這本書。甚至還有來吹牛的,吹完就走,簡直莫名其妙”,夏建國說,“下午這家還算有點名氣,希望這次能遇到一個靠譜的機會。”
在區塊鏈自媒體行業,懂不懂技術其實沒那么重要。也許資本是雄性的,很大程度上,女性的顏值才是當仁不讓的硬通貨。翻開某自媒體微信群的成員列表,“幣圈一姐”何一列示首行,再往下查的二、三、四…七行里,沒有一名是男性。從微信頭像上看,群成員不論是用了商務照、自拍照還是旅行照,無一例外,都很年輕,全是美女。圈子里甚至還舉辦過以“美女創業者”為主題的峰會,參會者個個頭頂創始人、合伙人、C各種O的光環,場面熱度十足。
區塊鏈“美女群”
咖啡館里,剛與記者見上面的夏建國心中竊喜,這次遇到的是一名 40 歲上下的中年男記者。不過很快,夏建國就開心不起來了。這位看起來有點經驗的中年男記者幾乎講了一個小時的個人經歷,從如何宦海浮沉到如何淡泊名利,還附帶提了不下 20 次各類賽道。“您就沒有什么問題想要問我的嗎?”整個訪談中,夏建國提示了對方 3 次,“這就行了,等消息吧,有稿子了會告訴你”。
“感受到了嗎?這就是區塊鏈媒體的現狀。能幫我寫條快訊還不要錢的,我已經很感激了”。 一個行業好不好,媒體能做體溫表。如今,大多數區塊鏈媒體,一邊看著監管的臉色小心度日,一邊面臨著巨額的資金壓力。進入下半年以來,已有超過 50 家區塊鏈自媒體退出,一些是被監管機構封號,但更多的是主動清盤。3 月份,區塊鏈自媒體的報價還是 1 條快訊 1 比特幣,值十幾萬元人民幣,半年后的今天,且不說 1 比特幣跌到只值兩萬多,有快訊接就已經很不錯了。
15:38 來福士中心 “創世資本把我拒了,就剛才”
“其實我失業的事情,還沒敢跟爸媽說太多,他們本來就不同意我當北漂的。我爸當時天天嘆氣,說我小伙子不服氣,介紹的好好的工作不去,都是大企業,金龍魚、殼牌”,談起父母,夏建國臉上流露出了歉意,“我只敢把一些接受采訪的消息發給他們,感覺挺愧對他們的”。
就是不安分。與絕大多數傳統家庭一樣,夏建國的父母首先對北漂的想法表達了反對。在他們眼中,從加油站做起,慢慢的當上主管,再往上走一走進入集團,踏踏實實過好這一生才是真諦。“剛開始他們問我區塊鏈是弄啥的,后來就不問了”,夏建國很無奈,“講了也弄不清楚,后來干脆就說是互聯網金融”。
北漂是什么?是年輕意氣、是夢想懷揣。也許父輩們看到了太多年輕人,從一無所有,帶著不甘平凡的夢想來到北京,最后負債累累回到家鄉,用平凡的一生償還在北京欠下的債。金錢的債、健康的債、感情的債、夢想的債、有的債還在利滾利,可能透支這一生。
“其實我不愿意跟父母吵架,但這也都是一架一架吵出來的結果。后來才慢慢理解,父母要的不是我在干什么。他們是怕我走錯路,怕我吃虧”,話音落下,夏建國看了一眼新消息,談到父母時那片柔軟的內心直接凝固在臉上,“我特別想進的公司,創世資本,把我拒了,就剛才。”
16:15 東直門地鐵站 “其實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很慘”
11 月以來,區塊鏈行業中的礦圈最先接受考驗,幣價的連連下跌使主流礦機前赴后繼,紛紛擊穿成本價格。礦場入不敷出,甚至還爆出了礦機甩賣“論斤稱”的視頻。
幣圈稍微好一點,但也分人。搞交易的各憑本事,看基本面也好,鉆研操盤技術也罷,做多做空,賠賺自負。總的來說,入手早的人隨著上一波行情的大漲,基本都實現了財務自由。搞發行的就更厲害了,炒概念、畫大餅、上交易所、套現,整套動作一氣呵成,先從散戶收割起,接著是機構交易方,再接著是風險資本。等資本們回過神來的時候,幣圈已然被扯掉了最后一塊遮羞布,只剩一地雞毛。
鏈圈相對復雜。“我把鏈圈的人分為四種情況,其實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很慘”,夏建國認為,鏈圈中的第一類是搞公鏈的,技術人員和在底層搞基建的基本都在這個類別;第二類是媒體,為鏈圈及周邊產品服務,通常給錢就發廣告,從業者魚龍混雜;第三類是傳統行業的區塊鏈試水者,比如高校中的區塊鏈研究所和大企業中的區塊鏈項目組,能進去的基本都學歷頂尖,工作穩定;第四類比較小眾,是為公安或者政府提供一些數據和技術支持的特殊人群。
這四類人里,曾經最風光的還當屬第一類,公鏈技術人員。倒溯回今年一季度,快的打車創始人陳偉星在“三點鐘無眠”區塊鏈社群中發表萬字長文,振臂高呼為區塊鏈背書,造就了現象級別的“三點鐘”熱度。有了大佬參與,自然水漲船高,區塊鏈底層技術人員的年薪給到 50 萬-80 萬元也不一定挖得到人,一些金融投資公司和網絡游戲公司甚至能開出 200 萬元的超高籌碼。雖然現在行業冷卻了,但這群人是所有區塊鏈從業者里流失人數最少的一群。他們不僅是在承載投資人的夢想,更是在堅持自己區塊鏈的信仰。
第二個就是自媒體了。實際上,區塊鏈自媒體的受眾非常局限,他們中的絕大多數,不接觸這個圈子的人肯定沒聽說過。市場紅火的時候,大的自媒體對接資源做 FA,小的自媒體發發快訊收廣告費。發行方仿佛有某種錯覺,主流媒體的廣告一家都打不上也沒有關系,區塊鏈圈子的自媒體找 30 家,總是能實現相同的效用。于是,今年三四月間,數千家區塊鏈自媒體火速成立,原先的微商、廠妹、網紅紛紛拿起鍵盤當起了聯合創始人和小編,甚是一片姹紫嫣紅景象。然而,由于缺乏基礎知識,熊市來襲,區塊鏈自媒體們轉型不成,便做了最早離開的人。
第三撥人一直游走在試探的邊緣。比如國內三大電信運營商,又比如像浙江大學區塊鏈研究中心這樣的高校內部機構。可以說,最高級的人才和最核心的資源都聚集此處。這些人在區塊鏈行業的存在感不高,看狀態貌似有做無為,實則不然。在聯盟鏈流行的時候,工商部門很快推出了一個名片類小程序,工作單位和個人信息全部上鏈,保證員工身份的真實性,杜絕比亞迪“神秘高管騙廣告商 11 億”的荒唐事。但就是這么好的東西,知道的人卻寥寥無幾,也幾乎從來沒有推廣過。大公司也一樣,上層總有自己的考慮,寧愿錯過,絕不冒進。
最后一波從業者為數甚少,通常為公安或政府提供支持。比如查比特幣的臟地址和資金流向,或者幫助有關部門做研究。他們在區塊鏈的應用技術還沒有被大多數人熟知的情況下,充當著紅心的黑客。雖然是只是外包團隊,但整個行業里,這些人的錢賺的最踏實。
17:30 桃花源實驗室 “行業咋過冬?抱團取暖唄!”
就算沒班可上,夏建國的一天依然很充實。白天接受采訪,晚上參加 party。“熊市大家多聯絡聯絡,能交換資源的就交換一下,沒資源可換的就隨便聊”,夏建國坦言,“行業咋過冬?抱團取暖唄!相互打氣還是必要的,這次你辦活動我來,下次我辦活動你來,保持熱量吧”。
區塊鏈行業的從業者習慣這種經常聚會的工作方式。只不過,牛市時大家在麗思卡爾頓穿晚裝,開香檳;熊市時只能找一個帶投屏的眾創空間,喝一喝咖啡,分一分披薩,人還是那群人。不管什么樣的市場環境,大家在見面時都盡量向外釋放積極的情緒。甚至有時候,出于共克時艱,同行之間也能處的像多年的老朋友,談話間沒有利益的你爭我奪,反而多了些溫馨的味道。
區塊鏈從業者的“低配版”Party
區塊鏈這個行業,在一年之內創造了太多奇跡,也承載了無數非議。就如同街坊里跟大家當了 30 年鄰居的突然成了暴發戶,大家總會一面酸著說且看他高樓起,且等他高樓塌;又一面后悔自己沒趕上風口,當初就算賣了房子也要跟著買幣。等做完思想斗爭入市的時候,被極速收割,腰斬而出,最后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,加入了對區塊鏈口誅筆伐的隊伍。
其實,數字幣又沒有原罪。當一項襁褓中的新科技被資本和欲望綁架,試問堅持信仰的人,誰能有還手之力? “還是希望行業早日回歸正常,做更多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”,地鐵站里,區塊鏈失業者夏建國揮手告別。13 號線的甬道依然熙熙攘攘,一張落寞的臉消融在夕陽里。
來自: 澎湃新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