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大創新院往事
文/霍炬-歪理邪說
看到新聞說“盛大游戲完成控股權出售”。有點感慨,去年前同事圈子就在風傳,如果價錢合適,橋哥也可以把盛大游戲賣掉,到今天終于成真,盛大已 經徹底改變了。過了這么多年,還總是有人問起當年往事,于是決定,趁這個時候,把這篇文章寫下來。之前說要寫的關于 Uber 的爭論推遲一期好了。
這些年,總有人問我關于盛大創新院的事,人們很難理解,曾經聚集了那么多光環的機構,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。這個問題在不同地方有不同討論,結論 也各有不同。現在網上能找到的看法,我都不太同意。我還清楚的記得,2010 年池建強在 推ter 上問我,你覺得真有一份工作能滿足你的興趣和期望嗎?我回答說有啊,現在創新院就是。到今天,我仍然認為創新院一度給了我們最好的辦公條件,也聚集了最棒 的一批人。對于盛大,當然我也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,但總體來說,感激遠多于不滿。
2006 年,我和 Tinyfool 一起創業,開了一家做站內搜索服務的公司,用當下時髦的話說,應該叫做搜索云。可惜當時云這個詞沒有這么時髦,所以我們活的挺艱難。2009 年金融危機之后,融資變得越發困難,而當時的互聯網管制活動又造成了大量中小互聯網公司倒閉,其中不少是我們客戶,而搜索又是一個高成本消耗的行業(其實 所有云計算在達到一定規模之前,都是高消耗的)。一句話解釋當時的狀態,就是,我們的客戶一家一家的倒下,但我們成本難以隨之削減,顯然我們自己也抗不了 多久了。
出發
2009 年下半年認識了盛大創新院副院長老郭。當時盛大剛剛成立創新院,正在四處招兵買馬,老郭和許式偉一起四處看團隊看項目,我們在北京見了第一次,聊了一上 午,感覺還不錯。幾個月之后我徹底厭煩了北京那種生活,決定搬家去上海。到上海之后老郭邀請我去創新院參加技術分享會,參加了幾次,感覺不錯,人們的思路 和技術水平都比較高。我也就越來越多了一些興趣。
之后,團隊整個加入創新院這個選項又被提起來。我們考慮到盛大有跨越各種媒體的內容,也有足夠大量的用戶,在這個基礎上用搜索把所有資源串起來,應該是個好服務。最后大家總算談妥一個方案,我們團隊中愿意到上海的,都過來一起加入創新院,繼續做我們的搜索項目。
2010 年 3 月左右,我正式入職盛大。那段時間,創新院發展速度很快。我們做搜索,老許(許式偉)的團隊做存儲和 CDN,黃偉博士的團隊做語言方面研究,這些都算基礎設施研發,還有很多其他團隊做各種應用。很多團隊應該是以和我們類似的方式加入的,當時創新院偏愛有 創業能力的團隊,試圖提供一個類似孵化器的環境幫團隊快速發展,和其他大公司內部孵化或者創新不一樣,創新院是完全從外部引用團隊,算是在公司創新部門和 加速器中間的模式,這樣的模式之前沒人做過。
整個 2010 年感覺都非常好。如果按照項目成果來看,2010 年也是進展不錯的,雖然有一些支援其他部門的工作分散團隊精力,但整體上,立項的項目基本能按照預期完成了。另外一條線上,人才引進也非常成功。我也還記 得得知潘愛民老師加入的時候多驚喜。似乎從來沒有一家公司一層樓里面塞進去過那么多技術高手。
那一段時間,幾乎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找到人請教。操作系統可以去問潘老師,語音識別可以去問黃博士,寫 C++ 任何問題站起來就可以問老許,數學去問金尹,前端去問賀師俊和程劭非…那是我工作之后,整個狀態最接近大學時期的日子。每天專心做自己的事,碰上問題 10 米之內就能請教專家,如果要異想天開,也隨時能拉人喝茶閑聊,除了技術不用太考慮別的事。生活過的單純而快樂。我甚至有一天跟西喬說,感覺現在工作狀態不 錯,我考慮在上海至少呆 5 年,參與幾個大項目。
我們的搜索項目在那段時間進展也很好,我們仍然保持之前創業時候的小團隊模式,主要代碼仍然是我和余晟兩個人在寫,因為暫時丟掉了之前創業時候 的銷售和客服之類的事情,我們得以把精力放在內核上。那段時間我們的目標是擴大索引規模和速度,完成一個可以實時索引和搜索的內核,并且可以方便的平行擴 展,即增加索引數量只需增加機器就行。不同團隊采用的策略不一樣,有的團隊努力擴大人手,有的團隊忙于合作。從后來的結果看,因為我們一直保持較小規模, 受到的干擾和制約也比別人小,最終在技術上看,項目完成的還不錯–這是后話了。
制度和管理層
那個時候創新院保持了扁平管理,大家有問題都直接找老郭或是院長陳大年,老郭那時候每天要回復 900 多封郵件,還不算處理各種其他事務,非常辛苦。這種扁平管理適合項目創新,項目組比較接近獨立創業公司,還省去了不少自己負擔行政管理的麻煩。那個時候的 制度是,要么團隊帶著項目(成型或者想法)加入,要么公司內部員工提出自己的項目立項,經過計委會評審投票,通過的就可以做,頗似節奏更快的天使投資。只 不過資源本身沒有那么清晰的量化,如果是拿到天使投資,那是明確的一筆錢,團隊自己會知道自己的消耗速度,什么時候會死掉。但這種模式下,對于資源總投入 和消耗并不清晰。對于有多次創業經驗的人還好,對于沒有創業經驗的人非常容易忽略投入規模和產出的關系,這是個潛在問題。
計委會不是創新院獨創制度,盛大集團內部多年之前就存在,會上討論現有重點項目進度,新項目評審表決,討論一些內部事務等等,通常是大年和老郭 主持,每周開一次。很多項目是通過這個會議表決立項,也有一些外部項目通過表決獲得投資。參加計委會的人比較平均,年齡和背景也很多樣化,時常意見會比較 尖銳,討論也激烈。
公司管理上,創新院也用盛大的游戲式管理。這種管理方式也挺創新的,員工級別和薪酬都是按照經驗值來的,可以做各種事情來換經驗值。經驗值等于級別,級別等于工資。
我來評估的話,扁平管理是好制度,計委會算是好制度,游戲式管理好壞參半。而沿用盛大集團的行政管理體制,是不好的制度,行政管理會在各種地方破壞節奏和速度,雖然影響大局的并不是這些小事。
創新院的主要管理層是大年和老郭。他們二位我都非常喜歡,也都很佩服。我一直認為他們是最好的管理層搭配,遠見野心和細致努力俱備。
大年在創新精神、遠見、品味、開放性以及對技術的理解上都是我所經歷過最好的老板,他很有幽默感,相處起來沒什么壓力。一般計委會上他會讓別人 先發言,自己最后說說意見,我觀察過很多次表決,表決之后通常是按照大家的意見做決定,并不是大年自己的意見。在我記憶中只有一次他動用了權威,是在準備 做盛大自己的 OS 時候,只支持 html5 還是要兼容 Flash,他強硬的表示必須兼容 Flash。這是考慮盛大現有資源而做的決定,所以這次權威我也非常能理解。大年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,有一次假期回來,他說假期生病了,沒出門,一直在家 玩一個模擬經營游戲公司的游戲(好像是叫游戲發展途上國),在里面建了一家游戲公司叫做盛大帝國,在游戲里面拿到了所有殿堂級獎才算罷休。
各方面,我對大年都是非常佩服的。記得 Tinyfool 在立項 iOS 電子書閱讀器項目的時候,還不認識臺下坐著那個人是大年。大年提出比較尖銳的意見,Tinyfool 回答的時候答的興起,最后指著大年說,“穿新鞋走老路,說的就是你這種人。”當時整個會場鴉雀無聲……可能大家都第一次碰上有人這么當面罵老板。大年坐在 臺下倒是若無其事,最后項目表決通過了,大年散會之后還特別告訴 Tinyfool 別生氣,我們的風格就是提出尖銳意見,你答的不錯。
老郭是我見過工作最努力的人,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工作,他管創新院的日常事務,項目,各種突發問題…基本上就是沒有什么問題不能找他。早期創新院 沒有那么多人的時候,他跟每個人交流都不少,互相之間都很了解。他明白大家在什么地方興奮,什么地方煩惱,哪些地方需要改進,也在努力推動各種事情進展, 推動各種合作開展。我跟他談過技術,談過項目,也聊過一些私人事情,每一次都非常愉快。無論什么樣的事情,我沒見過他抱怨,就算再不可能的事情,他也是努 力去做的。后來創新院人越來越多的時候,短期從 200 多人發展到 500 多人,又分布在北京上海兩地的時候,老郭就算是有個分身也不可能忙得過來了。老郭也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,大部分加入的人是他親自談來的,我相信很多人都是 被他的善良和真誠打動而加入的創新院。最后創新院裁員的時候,老郭也是最傷心的人。他后來我說過,“大部分人都是我一個一個親自請來的,最后我又不得不一 個一個親自送走了他們。“
可以說,創新院用了最短的時間,聚集了業內水平最高的人才。這是盛大管理模式集中的優勢,后來也成了劣勢。
我相信對于制度和人,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,一些離職員工會有各種意見。但于我個人,沒什么意見。這不是事后打圓場,絕對真實感受。創新院乃至盛 大后來出現的問題,并不在創新院本身,更不在老郭或者大年。甚至說問題在于盛大集團,或者問題在于陳天橋,我覺得都算不上公平。下面我來說我的看法。
創新的困境
馮大輝說過一句話,大意是“所有機構內部的創新機構都會失敗“。現在我很同意這個看法,甚至愿意更擴展一步,改成,“所有負擔了戰略目的的創新都會失敗,無論是機構內部還是外部“。回到創新院這個話題,讓我一句話來歸結失敗的原因的話,我會說“遠見帶來的焦慮”。
無論陳天橋還是陳大年,都是業界難得的具有極強遠見的領袖。劉韌曾經在 2005 年左右放出過采訪陳天橋的錄音,錄音里面,陳天橋說道,“盛大的對手,來自現在還看不到的地方。“ 當時盛大如日中天,陳天橋剛剛成為中國首富,騰訊剛剛上市半年,用戶剛過一億,遠遠算不上巨頭。陳天橋就已經在思考未來了。可惜后面幾年,騰訊、網易逐步 超過盛大這個曾經的第一名,分別成了網游行業的第一和第二,盛大被擠到第三。陳天橋的擔憂最終成真了。
盛大在社交產品上幾近于無,也沒有流量入口,這是巨大的欠缺,早年通過控制網吧渠道獲得的入口正在逐漸被時代瓦解。盛大從 2005 年就開始考慮遙遠的布局問題,希望能搶占一個入口,無論是當年希望把網游用戶轉換為社交用戶的聊天工具“圈圈“,還是希望占領客廳的盛大盒子,基于版權的 盛大迪斯尼夢想,都是為了對抗這種趨勢的嘗試,這些嘗試都沒錯,圈圈如果命好一點,就沒有 YY 的事了。成立創新院,在我看來也是這種做法的延伸,我們當時選擇團隊加入,也有這種考慮,即在流量入口暫時落后的一方,會有更強的動力去支持嘗試創新。盛 大對這個趨勢比誰都清楚,集團所有的努力都圍繞于此,這種遠見帶來的焦慮影響了所有項目,創新院是這種困境的產物,最終也受到了這種困境的影響。
2010 年下半年移動領域開始快速增長,端游頁游市場份額開始下降,創新院做為最大的人才聚集地自然逃不過。2011 年初,盛大創新院變得不再是自主項目導向,而是開始靠攏集團業務方向。具體表現就是開始成立云計算、語音、搜索、多媒體四個分院,過去的扁平項目化管理多 了新的一層。原來的項目被重新分布到各分院。從創新院創立之時,它到底是創新機構還是研發機構的爭論就一直存在,雖然之前也一直負擔一部分研發功能,但創 新還是它的主要屬性。或者換個角度看,創新還是研發取決于項目組而不是集團,如果一個項目組成立的目標是研發,他們可以把自己的考核指標定位研發,如果一 個項目組成立的目標是創新,他們也可以自由設置產品方面的考核指標。
大年曾經說允許每一個項目堅持到最后。所謂堅持到最后,就是一個項目組的人都流失到其他項目了,只有項目經理一個人在堅持,也會支持他繼續做下 去,這是很開放的策略,但 2011 年的時候,就很難這樣做了。到 2011 年,分院劃分完成后,除了少數不屬于這四個板塊的項目還自由存在,其他項目都被重新歸類進分院,人員也開始重組。負擔來自集團和其他公司的工作也越來越 多,從這個時候,在我看來創新院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底的研發機構。
同樣的變化也發生在盛大投資部。創新院當時也負責一部分幫助投資部確定項目,做盡職調查的責任,我也參與了不少投資項目,對比盛大投資部的變化,這種趨勢會更加明顯,投資部從找項目投資,變成了按照集團目標進行投資。
今天我們能看到比較成功的項目,WiFi 萬能鑰匙和麥庫,都是產生于創新院,且沒法被歸類進任何一個分院的,最終這些在集團的整體路線之外的項目活下來了,集團計劃之中的大項目盛大云競爭不過從頭開始的云計算創業公司,搜索項目根本沒能完成。
如果說機構內部創新和獨立創業公司的區別,我覺得還是資源和權限問題。如果能確定給予一個內部機構確定的權限和資源,由他們戰斗到花完最后一分 錢,結果可能不會是今天這樣。但如果能做到這樣,又和一個獨立創業公司沒區別了,人們又何必選擇前者?而在集團內部的創新,資本上也受到了較大制約,外部 資本很難進入,也很難有興趣,內部資本投入必須聽命于集團,碰上大戰略的調整,獨立性就變得很差。
很像一個經典問題,即創業者應該拿機構投資的錢還是戰略投資的錢–一般后者在估值上會好很多。但正確答案是應該拿機構的錢,因為機構目標只是為 了賺錢,他們用多投項目來分散風險,他們可以容忍你燒到最后一分錢徹底失敗。戰略投資者是基于自己資源尋找的項目,不用等你燒完錢,他們早早就會開始重組 公司,整合資源。創業本來就是試錯,轉機往往出現在最后,戰略投資者通常等不到那一天。
我經常假設這么一種情況,如果移動浪潮來的不那么快,盛大游戲收入下降不那么快,公司沒有那么著急的戰略目標,不去成立分院,不去重組,讓大家 繼續自己的項目,像之前說過那樣,讓每個項目燒到最后一分錢、最后一個人。3 年過來,會不會出現一批過億用戶的項目?也許能,也許不能。歷史雖然沒法假設,但做為一個例證,可以看離開盛大創新院的創業者們,幾乎都做的不錯。當時離 開創新院的人如果選擇創業,在 2011 年都非常容易拿到 VC 投資,我離開創新院之后也拿到了經緯一筆美元投資,當然種種原因,這也成了我職業生涯中最失敗的一個項目–這個將來有機會再寫。那些離開創新院又沒去創業 的人,通常會加入其他公司,在那些公司,他們也都是獨當一面的人物。當時一起去看項目的投資部同事,現在分布在各個基金做投資,也都有很好的成績。人才和 戰略上我都認為 2010 年的創新院沒什么錯誤。問題是后來整個局勢改變了。
負擔創新和研發的是兩種人,雖然創新也要做研發,他們也有做研發的能力,但這些人是為了自己心中的項目做研發。你沒辦法通過制度的改變就把兩種 人互換。我自認為是做創新的人,所以我失敗了總會總結教訓再來。就算到了加拿大,環境陌生了很多,我們仍然會研究市場,找到可行的位置,重新開始一次創 業。機構內部創新機構往往忽略了人的這種差異,只以職業技能本身來衡量他們。從公司大的戰略角度看,所有的人都是資源,把一些人從這樣的位置換到另外一個 位置,沒什么錯。但對于每一個個體,市場上還有更適合的位置,又何必等著被搬來搬去呢?如果整個的目標不變,各種小的障礙反而不是問題,工資低一些,環境 差一些,這都不是問題。但大目標變了,人也就散了。
我知道很多同事后來有過不少抱怨,我現在不在中國互聯網圈子內,和誰也沒利益關系,只有一點感情聯系,沒動機專門寫一篇文章替誰說話。很多抱怨 我也有,但這些抱怨的事,我認為不會造成對整體的破壞,而且有足夠的時間這些都能改變。但大環境的變化是我們每個人都沒法抗拒的,這不是其中某一個個體的 錯,不是老郭的錯,也不是大年的錯。單說個體的話,每一個人都很優秀。
2013 年我自己的創業項目完全失敗。離開中國之前,我去看了很多老同事,看他們的項目快速成長,覺得挺高興,我也跟老郭吃了頓飯,聊了很多,還去創新院舊址轉了 一圈,感慨萬千。我對這些同事和這段經歷美好的感情和回憶是很多的,用當時發在微信朋友圈上的兩段話做為本文結尾吧。
“雖然盛大沒推出什么成功的 SNS 產品,但創新院本身就是個很好的 SNS,把一大幫來自四處的人聚在一起,讓大家認識,共同經歷體驗很多事,然后又散去各處。”
“今天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去張江,頗為傷感。當初離開創新院的時候沒太多感覺,大概是因為一直還在附近活動。這次走后就不太有機會來了。今天看到 老同事還在穿創新院的T恤,覺得特親切。不管結果如何,曾經那段大家一起奮斗的日子還是很令人懷念的。特地開車圍著曾經常去的地方轉了一圈,去看了創新院 舊址,黑暗料理街,撿到兩只貓的地方,老郭給我們擺歡迎宴的傳奇廣場…好多的回憶。聚聚散散,英雄來日再見。”
資源備注:
標題圖來自我 2010 年的 Path 貼圖。是盛大當時的T恤,上面有集團各項目的 Logo,我想,這么項目,總要有一個有大成就,就找老郭要了一件留紀念。
<span id="shareA4" class="fl">
</span>
</div>